《SOUL運動誌》

（SOUL運動誌／提供）

後王建民時代？ 

用肉眼看看那些在競技場上奔跑戰鬥的選手（尤其是美式的NBA或者NFL），一個個全都活生生像是剛從電影「復仇者聯盟」中走出來似的。除了飽滿厚實的肌肉、敏捷無匹的速度、快如閃電的判斷力，你甚至覺得他們可以一口氣跳上二樓，單手擋住一部卡車，順便再救出身陷火堆的三個孩童。無論合不合理，我們很自然希望能夠擁有他們，理所當然的要求無止境到非人性的去重現一次又一次耀眼的演出。因為在我們日復一日平凡庸碌的生活中，不管是逐漸被沉重歲月往下拖去的中年或者體內仍有無限動能躍躍欲試的少年，運動場上超出人體自身極限的存在，很大程度上解放和刺激了我們。

等到這一切內建需求，撞上永遠飢餓如野犬的國族情感之後，可以想見形成了一個多麼亟需被適當填補的巨大空洞。對於剛從「林書豪旋風」那種空氣突然被一起分享的共有狀態中離開，心還在怦怦的跳著，血管中魔術性氛圍仍然奔騰迴旋著的媒體和球迷來說，正巧站在這個被「王建民搭造的舞台」上的陳偉殷似乎別無選擇，只能成為所有目光匯聚之處。

夢想與現實的距離 

奇妙的是，即便陷入包圍，期望的重量像鐵鎚般不斷敲擊著大門，來自熱氣騰騰高雄的陳偉殷，對所有台灣人來說，卻始終隔著一層模糊而且陌生的距離，仍然那麼清澈、低溫，甚至觸摸不到神經。

我突然想起一切開始之前，2007年12月的台中洲際棒球場。

全日本職棒明星軍團由星野仙一帶領，來台參加亞錦賽搶奪北京奧運的出場門票。他們幾乎把台灣視為主場，不只贊助廠商設計賽會的主視覺標誌，朝日電視台也進駐最高規格的工作團隊，連剛退役的名捕古田敦也和偶像團體SMAP團長中居正廣都加入組成豪華的播報陣容。

最受關注的日本隊王牌投手，在松坂大輔進軍MLB後，正式由年僅21歲，剛剛徹底爆發的達比修有扛下。這是他職棒生涯第一次防禦率低於2以下，也是接下來連續五年同樣奇蹟式演出的開端。我永遠無法抹去身長195公分的他，當時左手夾著球套，右手插在球褲背後口袋，像一頭優雅的幻生物般緩緩從我面前走過的景象。

其實這個畫面前，在通往選手休息區狹長的甬道中，另一位身着便服的年輕人也同樣與我擦肩而過。那是22歲的陳偉殷，前一年才動完手肘韌帶置換手術，被日本中日龍隊降為育成選手，三軍球員的身份。這種全東亞矚目的大型賽事，他不只不是焦點，甚至連中華隊國手都不是，僅以觀戰者身份到場。在陳偉殷當時黝黑挺拔的面容上，我看到的除了些許對未來的茫然外，還有夢想與現實間不可測量的距離。

潛藏底層的兇猛騷動

四年時光落花流水，但對危如朝露的投手生涯來說，這其實是遠比想像中要漫長並且確實的時間。從當時未能平等的基準點出發，年齡相差一歲的兩人，同樣在今年各自帶著日本職棒累積的成績，跨海登陸大聯盟。陳偉殷在過程中儘管沒有達比修有周遭的喧嘩騷動和驚人身價，但仍紮紮實實拿下了三年1,133.8萬美金的合約，成為台灣歷史上第五位站上大聯盟投手丘的選手，就此拉開大聯盟生涯序幕。

就本質上來說，棒球比賽和籃球張牙舞爪、熱血澎湃的聲光刺激相比，無疑總是顯得黯啞、甚至樸拙，以致於我們幾乎忘了這項運動，其實是一種潛藏在暗流底下的劇烈暴力。像日本導演北野武的早期電影，在面無表情的瞬間後，下個鏡頭出現的已經是一張佈滿鮮血的臉孔。著名棒球作家Roger Angell曾說：「棒球是除了拳擊之外，最強悍的一對一對決運動」，但和拳擊不同的是，在這裡時間的空白，發揮著更巨大的作用。所有的遲緩、定靜和等待，都只為了那如雷如電，即將撕裂的片刻到來。

再往深處看，你還會發現球賽中每一次看似微渺的球數跳動，其實彼此都在用盡全力把對手多往懸崖處推動一格。這種從最小單位開始計算的迷你戰鬥，緩緩蒸煮的壓力，到了最極限時（常說的兩出局滿壘兩好三壞滿球數），每投一球都像是站在刀尖邊緣，如同足球賽中的12碼罰球般驚心動魄。投手作為唯一主動的攻擊發動者，身處這一切濃密結構的正中，他必須像最好的獵人，殘酷並且放鬆，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拿下的優勢，也不允許任何一絲纖細的裂縫。

世界一級品的速球 

有了這樣對比賽的認知來看陳偉殷，我們將會得到一位什麼樣風格的投手？和達比修偏執到無可救藥的華麗相比（企圖把棒球領域中每一種變化球都練到極致），陳偉殷看起來並不像從容不迫的天才，其中沒有舉重若輕的光輝燦爛，更不存在過多的修飾花巧，只給人感覺他是那種能將一件事情執行得很徹底的人。說穿了，他的投球和他的個性一樣，並不高深，更多時候甚至可以稱得上直白。

要在爾虞我詐、猛獸四出的大聯盟叢林裡生存，陳偉殷唯一可以依靠的絕對是那顆罕見的絕品速球。即便他的球速以大聯盟左投來說並不算快，平均只在90英哩（145公里）上下，品質的真正關鍵在於他對本壘板左右兩側好球帶空間的掌握能力（尤其敢塞內角），以及叫人目瞪口呆的驚人速球轉速。這種每分鐘可達2,700轉的超高速後旋（Back Spin），即便物理上並不可能，但卻仍然會讓打者有一種球在進壘前突然往上「跳升」的錯覺。今年正式退役的偉大投手Pedro Martinez在全盛時期如同加裝了噴射推進器，飛彈般直竄而起，彷彿要拿下對手人頭的凶猛速球便是最佳例證。

陳偉殷速球威力的來源除了轉速之外，另一部份則必須歸功於他簡潔無瑕的投球動作。雖然還不到像目前擔任金鶯隊球評、生涯268勝的名人堂成員Jim Palmer那樣被形容為「像奶油一樣光滑，像蜜一般醇美」，但看過陳偉殷高中時期比賽的球迷，應該還是會對他現在如此有效明快的投球姿勢感到驚訝。

和一般人對日本職棒會恣意修改球員動作的刻板印象不同，陳偉殷的教練並未強迫將他套入日本（含台灣）普遍視為正統的Dive and Drive跨步方式（軸心腳下沉彎曲後往前蹬，用來增加身體跨步距離和前衝動能，如藤川球兒），而是根據他原本的投球形體，只簡單一捏一放，便自然讓一切穩固下來。身體各部位完整連結，以厚實鍛鍊過的跨步腳作為堅定砲台，力量開始汩汩湧上。

擁有來勢如此快疾、徹底去蕪存菁的投球動作（除了視覺上爽快俐落，同時也讓他的球看來比實際更快），配上超凡的速球旋轉，讓陳偉殷完全統治了好球帶上緣五分之一以上的領域。根據Fangraphs.com〈陳偉殷驚奇的速球〉一文指出，目前在這個區塊，打者一共出棒68球，其中27球不是揮空就是打成界外，比例高達驚人的39.7％。目前三振對手的絕殺球中，接近70％是由速球奪下，其殺傷力之大可想而知！

大聯盟求生指南 

然而假若將視點從這顆超高水準的速球移開，陳偉殷要在大聯盟持續獲得成功，有幾項亟需跨越克服的問題。

首先要抵擋的，就是別讓之前不可思議的好運氣，回過頭來咬住自己。

因為速球特質的關係，陳偉殷和王建民正正相反，是一名極端的飛球投手。可是在5月20日對戰華盛頓國民被兩發全壘打重擊狂失六分之前，他平均每顆高飛球會形成全壘打的機率，低到只有大約3%，等於每33個高飛球，才會有1顆飛出場外。與大多數人的印象違背，根據研究，在大聯盟這個環境，無論什麼等級或型態的投手，其實對於被擊出的高飛球是否會成為全壘打，幾乎完全沒有任何控制能力。即便是超級滾地球投手Roy Halladay，在他大發神威拿下賽揚獎的2010年，也有接近聯盟平均的10.3％飛球最終成為全壘打。

不管從那個角度看，陳偉殷的數字都是一個難以維持的比率，事實上在最近連續幾場比賽中，之前的好運氣也確實得到了修正。既然未來或許難逃全壘打的風險，陳偉殷勢必得將他的控球再往上精進一層（目前每9局投出保送的數據僅僅接近聯盟平均），等這些過多的飛球，萬一真的不幸變成全壘打時，不至於因為保送所累積的跑者，損失加重。

此外陳偉殷對左打者和右打者極端不均衡的壓制力也讓人憂心。目前雖然在大聯盟只有8場出賽，但左打者對他的打擊率高達0.293（右打0.236），完全沒有收到所謂左投剋左打的功效。甚至不信邪回過頭去看日本這兩年的數據，也會得到非常類似的結論（去年右打0.214/左打0.255；前年右打0.208/左打0.285），印證這不是短時間小樣本的數據偏差。

為什麼會發生如此詭異不正常的左右反轉？最大的問題根源應該在於陳偉殷的變化球品質。雖然他的變化球路主要以指叉變速球（Split-Change）、滑球和曲球三種為主，堪稱相當完備。但其中幾乎只有會往右打者外角低處墜落的指叉變速球，具有一定威力，而原本左投專門用來宰殺左打的滑球和曲球，從每一球投出後造成的結果來估量，都給陳偉殷帶來了非常鉅額的負債（例如滑球產出的價值是 -6.26，遠低於聯盟平均0.57）。陳偉殷的三振率近年來都不突出，變化球質量不足實在是最主要的關鍵。

只是所有這些試圖穿透偶然隨機的表象，企圖接近更深刻的所謂本質的觀察，雖然似乎漸漸幫我們完整勾勒出了「大聯盟投手陳偉殷」的基本輪廓，但其實真正在陳偉殷身上所儲藏的龐大寶藏，很大部分卻是落在這些數據浮動和技術細節之外的。

作為一位夠格在大聯盟生存的選手，陳偉殷已經完整擁有將深植自己心中的世界觀，毫無怯色的帶到這個舞台的意志。他最大的資產，一直是根生於台灣南國的單純和無懼，以及在日本職棒經過最嚴格訓練後得到的自制和紀律。無論面對多麼高張力的場面，都不易產生過多紛擾渾濁的思緒，或是被不必要的恐懼擊倒。在他身上也甚至並不存在很多西方球員與生俱來的野性，反而有點接近東方的鈍重，你只會在某一瞬間見到他亮出最冷冽鋒利的一面，像一把刀子。

Waiting for Superman

來自美國奧克拉荷馬州的搖滾樂團The Flaming Lips曾經在1999年的名曲〈等待超人〉（Waiting for Superman）中，描繪了一位想要滿足所有期待，但卻疲憊不堪的超人形象：「告訴每個人 /等待超人降臨 /他們應該盡最大的可能堅持 /超人沒有將他們丟棄 /或遺忘他們 /只是這對超人來說實在重到難以舉起。」

優秀的運動員總是能夠照耀想像，提高我們對自己的期望。從2003年曹錦輝大聯盟歷史性初登板的全國矚目，到2006、2007年靠著王建民連兩年19勝的賜福，一個新世界就此在我們眼前展開。今年春訓王建民落難後，幸運的台灣球迷靠著陳偉殷，依然得以餵養滾燙的棒球靈魂。然而在等待超人再次降臨的氣氛中，無論出於自發性需求或經由媒體強勢帶動，我們是否仍然要把所有目光只放在這兩位「台灣英雄」身上，甚至更現實的將這段過程視為從一位超人轉向另一位超人的過渡期？

在王建民即將正式重返先發的前夕，我們確定終究不可能抽離對自己人的認同和情感。但經過一次又一次現實的暴露，人們或許終於可以接受運動英雄跟所有人一樣並不完美。

只不過我們卻無需因此走向鄉愿或者犬儒，陳偉殷自然也不必扛起下一個台灣英雄的重擔。在緊密單純的時空中、夏季閃耀的綠草上，球員揮擊奔跑，人們被球場空氣中些微不真實的氣氛，溫暖包覆著。棒球是一個遠比任何個人或國家來得更為巨大的悠久競技，乘載著來自不同地方，一代又一代人的夢想和記憶。無論陳偉殷接下來波瀾萬丈的大聯盟生涯中會有如何的故事起伏，身在台灣的我們，將永遠心懷感激，慶幸曾經透過他和王建民真實拼搏所拓展出來的視野，讓我們望向過一個更遼遠、更開闊的舞台。

（SOUL運動誌／提供）

殷雄記事

1985年7月21日  出生於高雄縣仁武鄉。

2000年  進入台灣青棒強豪「綠色怪物」高苑工商就讀。

2001年8月  獲選中華青少棒隊，遠征墨西哥IBA世界青少棒賽，這是陳偉殷首次當選國手。

2004年2月5日  日本職棒中日龍隊在沖繩召開記者會，以85萬美元簽約金、1,200萬日圓年薪網羅陳偉殷。

2006年11月14日  在名古屋進行手肘韌帶置換手術，從此進入漫長的復健期。

2008年4月2日  對讀賣巨人隊中繼5.2局僅被敲出1支安打，獲日職一軍首勝。

2008年8月13日  前往中國參加北京奧運，對荷蘭一役先發7局僅被敲出3支安打並有7次三振，助中華隊奪下首勝。

2009年  以1.54的防禦率獲得日本職棒中央聯盟最優秀防禦率賞。

2010年10月31日 在日本職棒總冠軍賽第二戰先發出賽主投6局無失分拿下勝投，這也是他在「日本一」的首勝。

2012年1月16日　和巴爾的摩金鶯隊正式簽約，以三年合約總值1,133.8萬美元，從日職轉戰美職。

2012年4月10日　大聯盟初登板就先發對上紐約洋基隊，主投5.2局失2分無關勝敗。

2012年4月17日　客場先發出戰芝加哥白襪隊，主投5.1局失2分，奪下大聯盟生涯首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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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摘選自《SOUL運動生活誌》6月號http://tinyurl.com/82vslgn 】